又是一年櫻桃紅，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叫賣櫻桃的聲音。我禁不住誘惑，總忍不住買些回家，可任憑怎么嘗，都尋不回記憶里那口鮮甜——那甜里裹著山泉的清冽，浸著晨露的甘涼，是“水泥森林”里永遠長不出的滋味。
老家人都愛吃櫻桃，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栽種了櫻桃樹。我們家房前稻場邊也栽有兩棵大櫻桃樹，房旁不遠處還有一棵小櫻桃樹，周圍山上到處都是野櫻桃樹。櫻桃樹比普通桃樹開花早，也是當地成熟最早的水果。當正月的霜花還在窗欞上蜿蜒生長，屋前的櫻桃樹已悄悄長破了芽苞。某日清晨推開門扉，忽見薄霧里浮動著片片紅云——原來那經冬的枝椏上，密密匝匝的花盞正迎著料峭春寒次第綻放。
這是比杏花更早的春信，淺紅的花苞還裹著冰晶織就的紗衣，粉紅的半開著猶帶怯意，全然盛放的則化作暗紅錦緞。那些向陽的枝頭，花瓣邊緣沁出蜜蠟般的金黃花暈。遠望層層梯田，仿佛打翻了的調色盤，朱砂、曙紅、胭脂在尚未返青的蒼褐山野間流淌，連料峭的北風路過時都放輕了腳步，生怕驚落了這早春最嬌嫩的嫣紅。
這時，祖父的銅煙鍋在廊下磕出清脆聲響：“櫻桃開百花，凍土要發芽?！惫徊幌麕兹?，山溪畔的柳條頂開碎冰，田壟間的薺菜也攢出星子般的白花。我們總愛折幾枝櫻桃嫩條養在陶罐里，那些打著旋兒舒展的花瓣，把斑駁的土墻都映成了新娘的蓋頭。到了正月底，漫山遍野的櫻桃樹開滿鮮花，淺紅的、粉紅的、暗紅的，還有紅黃的鮮花，在廣袤的山川大地綻放，煞是好看。清明期間，那些米粒大小的青果瑟縮在嫩葉間，像極了幼時趴在窗臺上看雨的我們。待到谷雨前后，暖陽將瓦檐曬得發燙，忽有一日推窗望去，滿樹青珠已染上緋紅，像哪個頑童打翻了胭脂盒，把整個春天潑灑在枝頭，櫻桃已可以開吃了。
老屋前的兩棵櫻桃樹是爺爺年輕時栽下的，樹干粗糲如老人布滿裂痕的手掌，卻總能托起滿樹霞光。枝椏低垂處，藏著我們兒時的秘密——四月的清晨，露珠還綴在葉尖，我和伙伴便赤著腳攀上樹干。自己家的櫻桃總舍不得吃，經常會跑到河對面一戶人家去偷摘。那戶人家門前的兩棵櫻桃樹特別大，結的櫻桃也比一般的樹結的果大，還特別甜。一到櫻桃成熟季節，我和兒時的小伙伴就以尋豬草名義，提著竹籃往對河跑去，在別人房前屋后一邊尋豬草，一邊偵查，看別人家里和附近有沒有人。若發現附近和家里都沒人，我們立即爬到櫻桃樹上，邊摘邊吃。有幾次剛好碰到主人在家，沒想到竟然會熱情地邀請我們采吃櫻桃。我們假裝客氣一下，然后興高采烈地爬上樹，直到吃飽了才肯從樹上下來。
我家稻場邊的櫻桃樹最是招搖，也常被路人偷吃。每逢村里在我們家稻場放電影，虬枝便成了天然的看臺。有年放映《沙家浜》，銀幕上的山水與老屋的粉墻漸漸重疊，夜風裹著櫻桃香拂過人群，樹影婆娑間，熟透的果實不時墜入觀看者嘴里。翌日清晨，母親站在樹下數著零星的青果苦笑：“舍不得吃的櫻桃，便宜了那些看電影的人?！蹦切┎卦谟^眾衣袋里的櫻桃，或許比銀幕上的故事更令人回味吧。我們家自留山上的野櫻桃自在地生長在石縫間，清明掃墓時，父親總會指著那些虬曲的枝干說：“這是太爺爺那輩就有的?！币皺烟业墓麅核釢?，卻總讓我們樂此不疲。有年暮春傍晚，我們舉著竹竿在山徑逡巡，竹梢掛著的鐵鉤在霞光里劃出金色弧線。突然有熟透的野櫻桃簌簌墜落，驚起林間斑鳩撲棱棱飛起，翅尖掠過之處，抖落漫天紅雨，我一時驚呆了。
村里自古有“櫻桃會”的習俗?；ㄩ_得最盛的午后，女人們挎著竹籃來討花枝，說是壓在枕下能得好夢。母親將剪下的花枝用紅繩系好，枝頭的冰棱墜子便叮咚作響。七十歲的三姑婆踮腳嗅花時的模樣，竟與待嫁少女別無二致。男人們則忙著在花樹下埋酒壇。新釀的米酒里要撒三把花瓣，待初夏啟封時，酒液里凝著整個春天的魂魄。父親埋酒那日，他的布鞋被花汁染成了淡粉色，像踩著兩片飄落的花瓣走在田埂上。最奇的是蜜蜂來訪的時辰。某個乍暖還寒的正午，養蜂人老張頭突然敲響銅鑼，但見天際涌來金褐色的云團，帶著轟鳴撲向花海。我們躲在門后看萬千蜂足點過花瓣，整座山崗都隨著授粉的韻律輕輕震顫。半月后，老張頭送來琥珀色的櫻桃蜜，玻璃瓶里沉著幾片未化的花瓣。
那些被山雀啄過的果實往往最甜。母親常說鳥兒比人更懂自然饋贈，它們選擇的櫻桃總是日照最足的?，F代營養學印證著古老智慧：當我們在晨露未晞時采摘果實，維生素C正于果皮之下靜靜蓄力；花青素在晝夜溫差間悄然沉淀，將艷紅浸透每絲果肉；連果柄處的淡淡苦澀，都藏著促進消化的膳食纖維。老屋拆除那年，我執意移走了祖父栽的櫻桃樹。移栽時發現，深埋土中的根系竟包裹著半個青花碗——應是某年除夕打破的祭器被爺爺埋在地下，防止瓷片傷人。瓷片上的纏枝蓮紋與新生根須癡纏共生，恍若時光打了個漂亮的繩結。
上周陪好友回宜都凌家灣尋根問祖，沿途到處都是掛滿枝頭的紅櫻桃，我們禁不住停車頓駐觀賞，忍不住向老鄉討吃購買。他突然指著一顆櫻桃樹瘤說：“老吳，這里怎么藏著個星星?！蔽覝惤毧?，褐色疤痕的裂隙中，果真嵌著朵水晶般的冰花。這株跨越一個多世紀的櫻桃樹，仍在用年輪書寫著新的童話。
我們每人都采了滿籃櫻桃。市價雖貴，可自己摘的，到底不同。
文字：吳德純
| 責任編輯：宋超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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